半面江湖

第38章 利用与被利用

    越清风办曲水宴的主要目的除了为林渊接风洗尘外,也有着更为深层的含义。作为‘无利不起早’一党的同道中人,奚玉棠很明白他不止是因为养病养得无聊,更多的大概是想见一见如今江南多出来的陌生面孔。

    曲水宴参加的人不算多,却个个有来头,这当中,一身红衣的于杨于堂主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。

    且不说他提yì建立了江南帮,只说最近的醉红楼事件,就已经让在座所有人不敢小觑。想结交他的人不在少数,从奚玉棠刚进场便开始关注,自然也将她与江千彤的互动看在了眼里。

    虽看不见江千彤帷帽下那张脸,但只凭周身气质和身段,没人不会相信这是一个美人,再联想于杨的事迹,一时间众人心情的颇为复杂。

    于杨堂主果真红颜知己遍天下……

    这当中最不开心的自然是越清风和郑泰。前者不提,后者追了江千彤一个多月,不仅没得对方一个好脸,反而还被揍了几次,结合醉花楼一事,郑家二公子对奚玉棠能有好脸色才怪。

    奚玉棠能注意到郑泰的神色不对,墨锦自然也可以。郑家二少爷心悦江姑娘他早有耳闻,如今亲眼见到,心里更是不舒服,但见江千彤和自家妹子玩得开心,也不好让她们提前退场,只好将座位挪了又挪,企图以一己之身将江千彤与郑泰的视线隔绝开来。

    等奚玉棠反应过来时,墨锦已经离她颇远了。

    少了个说话人,奚玉棠看起来有些形单影只。不少人蠢蠢欲动想上去结交,可还没来得及行动,便见欧阳盟主座下二弟子韩文彦端起酒盏开口了。

    “这位便是于堂主吧?久仰大名啊。”他颇有兴致地看着奚玉棠,又看了看墨锦护着的江千彤墨音两女,眼底闪过一丝光亮,脸上笑意更甚。

    奚玉棠似笑非笑地望着韩文彦,想到就是他带人在自己离开武山的当夜血洗客栈,伤她手下无数,手指便忍不住动了动。还没来得及出手,一个微凉的大手忽然悄无声息地覆在她的手背上,以身前矮几为障,对方宽大的袖袍遮住了两人交叠的双手,也挡住了他们袖袍下方寸天地间的无声角力。

    越清风还在和林渊说笑闲谈,手上却一分力气不少地制住奚玉棠,警告之意十足。

    奚玉棠面不改色地笑了笑,另一手对韩文彦举了举杯,说出的话轻描淡写中隐着深深的咬牙切齿,在场无人听出,除了额上悄悄见了汗的越少主。

    “阁下便是韩公子了吧?于某也久仰大名许久,真是相见恨晚呐!”

    听到这两人交谈,正和墨音说着悄悄话的江千彤没抬头,袖笼中的手却已紧握成拳,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放在身侧的剑,想着待会要是打起来,自己要是忍不住也参与揍人,得怎样才能不暴.露离雪宫剑法。

    ……她本能地相信着奚玉棠,完全没考虑过韩文彦会不会赢的问题。

    墨音心细如发,觉察出她的不对,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试图安慰,同时凑上去咬耳朵,“小薇,你太紧张了。”

    江千彤飞速抬眼看了看墨音,勉强笑了笑。

    “你和韩公子有旧?”墨音很快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。

    江千彤没承认也没反对,只轻声道,“有师兄在呢。”

    宴会上觥筹交错,众人谈笑风生,两个女儿家的耳语并未引起谁的注意,但墨锦和郑泰都在江千彤话音落下时动了动耳朵,望向韩文彦的目光多了一层复杂。

    而奚玉棠和韩文彦寒暄了半天,见对方三句不离醉花楼一事,神色已是不耐,但越清风锢着她的手,摆明了不让她在这里生事,奚玉棠心中不爽到极点,只听啪地一声脆响,她放下了手中的酒杯。

    “韩公子三句不离韶光,可是对她有什么想法?”她扬声道。

    听到她陡然开口质问,席间众人都将目光集中过来,周围声音渐小,唯有流水迢迢托着一壶壶美酒从众人身侧轻轻滑过。

    韩文彦没想到于杨竟敢不给他面子,面色也是一变,手中折扇一摇,轻佻道,“韩某素来久闻韶光姑娘之名,此次前来江南也是抱着一睹芳容的目的,只可惜于兄下手太早,实在令人惋惜,君子不夺人所好,于兄愿意为名震江南的花魁得罪听雨阁,在下佩服。”

    旁边林渊闻言,眉头微皱,觉得哪里不对,却也没出声阻止。倒是越清风老神在在地望着韩文彦,繁星般的眸子里不知在翻涌着什么。

    “哦?”奚玉棠挑眉,“听起来韩公子并不认同于某的做法?”

    “怎么会呢。”韩文彦不避不惧地迎上她的视线,“本公子只是可惜江南再无花魁罢了。韶光姑娘真绝色,爱美之心人皆有之,难道只能于堂主有怜香惜玉之心,岂不知我等也有?不过……本公子倒是觉得,于堂主并非是真心喜爱韶光姑娘,而是借怜美之名,行排除异己之实。”

    此话一出,众人皆是一惊。林渊再迟钝也感觉出了不对,不满地瞪了自家师弟一眼。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摸清江南帮是何人所为,内部情况如何,有了章程才能有下一步的针对举动,在此之前切不可随意行事。

    要知道,一个多月前于杨对江南来说是个外人,但现在,他已经是个地头蛇了。

    强龙不压地头蛇,不是没道理的。

    奚玉棠八风不动地听着他的指控,暗中一个巧劲挣脱了越清风的手,随手从身侧流水中抄了一壶酒,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满一杯,一口饮尽后,突然抓住长剑往几案上一拍,年轻人沉不住气的急躁和不耐顿时显露无疑。

    “说来说去,韩公子不就是看上韶光了?”她冷笑,“不就是个女人,韩公子若赢了我手中剑,让给你又如何?本堂主是看听雨阁不顺眼,竖子暗杀我教教主在先,明知本堂主看上了韶光却还不给面子在后,就算杀了他们,又能奈我何!”

    ……好狂妄!

    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突然愤怒的于堂主,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敢当着宴会主家的面,对欧阳盟主二弟子挑战,到底是年轻气盛不懂礼,还是真的英雄难过美人关了?

    面对挑衅,能忍得下就不是韩文彦了。见对方都已经摆出了架势,他冷哼一声,骤然抽剑冲了上去。奚玉棠也在同时拔剑迎敌,两人眨眼间便冲出阁楼,来到荷花池上,一人占据一边,以荷叶为垫,叮叮当当打了起来。

    林渊头疼地望着交战的两人,无奈地对上越清风,“清风,师弟他……”

    “无妨。”越清风淡笑着打断他,“韩公子和于堂主都是性情中人,胸有分寸,林兄放心。”

    ……结果没多久,胸有分寸的韩公子便一剑将于堂主手中长剑挑落,飞起一脚将人踹进了荷花池。

    所有人下巴都险些砸到了地上。

    于杨输了?

    打败了五个听雨阁杀手的围攻,亲手杀了阎十六的人居然输了?!!

    “……师兄!”江千彤见状,立刻冲了出去。

    “小薇!”墨家兄妹立刻跟了上去。

    “江姑娘小心脚下!”郑二也立刻跟上。

    几人一带头,众人面面相觑片刻,也都上前围观。越清风怔了怔,转头低声吩咐了秋远一声,跟着林渊起身走向荷花池,心中说不出是生气还是无奈。

    他大致明白奚玉棠此举系故意为之,背后所图兴许比丢面子更大,但这样的做法仍然让他感到一丝不快。

    众人都聚在了荷花池旁,江千彤紧张地望着方才奚玉棠落水之处,半晌都不见人浮起来,焦急地扯着墨音的袖子,一双剪水秋瞳求救地望着越清风。

    “越少主,师兄他……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只听哗啦一声,一个*的人头从池塘边缘冒了出来,奚玉棠连连咳嗽了好一会,这才顶着惨白的脸望向立于荷叶之上的韩文彦,后者得意地挑了挑眉,飞身来到了岸边,得意地笑道,“多谢于堂主指教。”

    奚玉棠无声地收回视线,反常地沉默下来,看到江千彤蹲在池边伸着长长的手等她,便顺势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,借力出了荷花池。

    刚落地,便见秋远抱着一袭黑色长衫冲了过来,二话不说将她兜头盖脸裹了个严严实实。奚玉棠一边任由秋远忙活,一边咳嗽着,飞快地对越清风使了个眼色,嘴角渗出一缕鲜血,眼睛一闭,人便倒了下去。

    江千彤离得最近,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人,六神无主地用眼神向越清风求救。后者眼神闪了闪,拨开人群走过去,将人从江千彤怀里接过来,不紧不慢道,“于堂主想是牵动了伤势,越某带他下去休息,各位恕在下失陪。”

    众人这才回神,恍然大悟。

    怪不得,原来于堂主虽然杀得了阎十六,但还是受伤了啊!

    这才对嘛,堂堂听雨阁长老怎么可能没几把刷子,于杨若是没受一点伤,那才令人感到惊恐!

    这样一想,众人看向韩文彦的目光再次变得复杂起来。韩文彦本来还沉浸在胜了江南闻名的于杨的喜悦中,此时也清醒过来,脸色难看地皱起了眉。

    “我也去!”江千彤紧张道。

    越清风见她裙角被沾湿,便也点头,“也好,跟我来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他将人打横一抱,轻功一点便出了曲水楼。

    他是东道主,客人出了事自然不能放任不管,众人虽然对越少主亲自带人去就医有些羡慕,但很快便释然,纷纷散去,只留韩文彦神色异常地站在荷花池边,不知在想些什么,林渊见状,拍了拍他的肩,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出了曲水楼,奚玉棠便睁开了眼睛,本欲开口让越清风放她下来,一道传音入密便入了耳,“江千彤在后面跟着。”

    奚玉棠顿时老实待着不动,任凭越清风将人抱进了就近的一个院子。

    将人放平在床上后,越清风当着江千彤的面为奚玉棠把了把脉,许久,颇为认真道,“江姑娘,还请你走一趟云梦园,将沈大夫带过来。”

    听到居然要出动沈七,江千彤脸色一变,“他很严zhòng吗?真受伤了吗?”

    “越某不是大夫,不敢断言。”越清风一本正经地忽悠着眼前的妹子,“不过奚教主此时真气紊乱,脉象虚浮,还是着沈大夫看过再做决定。”

    越家少主名声在外,江千彤完全没想到他也会睁着眼骗人,当即急急忙忙地往云梦园方向赶去。秋远则落后几步赶到,不等自家主子吩咐便开始准备热水,倒是机灵得很。

    见江千彤离开,越清风冷声道,“斯年,把守好房门,除了沈七,任何人不得进入。”

    斯年的影子突兀地出现在屋内,“是。”

    将房门一关,越清风寻了个椅子坐下,一边轻咳,一边看着奚玉棠嗖地翻身而起,那副精神的模样也没谁了。

    “多谢。”她对眼前的青年道。

    越清风一脸了然地望着她,“你想动韩文彦了?”

    见自己心思被猜透,奚玉棠也不再掩饰,“没错。”

    “打算韬光养晦?”他挑眉。

    奚玉棠点点头。

    ‘于杨’近来风头太盛,不是好事,借着此事让江南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,有助于她接下来的行事。人无完人,没人能够接受一个强大的‘于杨’在侧,他有缺点,才能更容易地融进去。无论是冲冠一怒为红颜,还是拼着伤势不管也要得罪人,都能让‘于杨’这个身份更符合一个武功高强但心高气傲的年轻堂主设定。

    林渊和韩文彦此行是为江南帮而来,但在醉花楼事件之后,见到两人,奚玉棠才意识到她需要做一些补救,避免马甲过早暴.露。

    ‘于杨’虽是此事主导者,但她希望欧阳玄的视线还是能够放在江南其他世家和门派势力上,借力打力方才是省钱省事之道。

    她需要欧阳玄有一个‘江南帮是越家、玄天教主或其他世家极力促成’的印象,‘于杨’这个堂主只不过是被作了筏子,被推到台前来而已。

    她还需要‘于杨’这个身份,玄天教主不能出现在江南,他应该‘好好地’待在雪山。

    况且她本就要杀韩文彦,既然他主动送上门,不动手实在说不过去。不过,光明正大和欧阳玄撕破脸的时候未到,什么时候于杨马甲不保,什么时候玄天才会和武山开战。

    欧阳玄虽该死,盟主之位却暂时需要他坐着。

    这么想着,奚玉棠忽然有些理解了越清风为何不愿带欧阳玄玩,却仍愿意让他当武林盟主的心思了。

    有个明面上的蠢敌人,总比暗地里的草木皆兵强。

    越清风也想到了这一点,咳了好一会,气笑,“打算将我推到前面?你利用起我来倒是毫不客气啊!”

    奚玉棠眨了眨眼,一脸无辜,“我有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盯着眼前浑身*的人看了半晌,越清风咳了两声,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,淡淡道,“奚玉棠,只有自己人才能让我心甘情愿被利用,你一边利用我,一边试图和我保持距离……是不是太过了?”

    奚玉棠心虚地抿起唇,许久才开口,“我补偿你。”

    越清风笑容渐淡,“你向来杀伐果断,利用起棋子来毫无顾忌,唯独在我这里,你总会想和我拉开一线距离,所以才会筹划全面,殚精竭虑,哪怕我表露出一万分的善意,恨不得掏心掏肺供你驱使,都不足让你多看一眼……武山之行、江南帮、醉花楼,虽利用,却仍是共赢的局面,我只当你不愿多欠我一分。”

    他沉默了一会,咽下咳嗽,继续道,“你知我向来心思重,一件事能想出不同的结果,可方才你所言之事,布局却忘了考虑我的得失,往坏处说,我可以当你已经对我耐心告罄,不再顾忌和手软。往好处说,是否可以认为,你已经将我划入自己人之列?”

    他抬起头,目不斜视地望着床上呆愣的女子,“……奚玉棠,你是哪种选择?”

    奚玉棠怔愣地看着眼前不住咳嗽的青年,心里忽然不知为何慌张地找不到一丝方向。

    她下意识地不愿去深思被对方摆到了明面的问题,总觉得若顺其思路多想几分,可能会得到一个令她自己都不敢接受的结论,只飞快地低头,避开了他的视线。

    “你想入我的局,不是不可以,但不是时候。这件事我必须要做,你可以提要求,我说会补偿你,必不会让你吃亏。”

    越清风语气幽幽,“你确定?”

    奚玉棠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许久,越清风道,“也好……既然你想逃,我不逼你。越某心甘情愿被你利用,但你知我并非善类。我再问一次,你确定要补偿我?”

    房间内弥漫着一大段漫长的沉默,良久,奚玉棠抬起头,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补偿都可以?”

    “只要不动摇我玄天根基,不阻我复仇大业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越清风突然起身,眨眼间,人已站在了奚玉棠面前,下巴被冰凉的手指力道微重地钳住,下一秒,她眼前一暗,一道冰凉的吻重重地落在了唇上。

    他似乎气极,微凉的双唇重重碾过眼前人的唇齿,发狠地咬了一口。两人一触即分,奚玉棠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,腥甜之味顿时充斥口腔。

    她愤怒地抬眼,蓄足力道的掌瞬间而出,然而后者轻飘飘后退数尺,破门而出,毫发无损。

    接着,越清风的声音遥遥传来。

    “补偿已拿,你随意行事,无需任何顾忌,我自当善后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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